第二十四章 情与理
1.
初佳小姐有些局促地站在宅邸的大门前。
与昨天的狼狈不一样的，今天的初佳小姐穿着得体，清秀的脸上画着淡妆，工作服的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整个人给人清爽的印象，仿佛昨夜那个烂醉在路边满嘴胡话的人是错觉一般。
看见我出来以后，她迟疑了一会，低着头走了过来，不停摆动的指尖体现出她的不安。
初佳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眼前的少年相处。
早上宿醉后的头疼和浑浑噩噩缓和以后，也就慢慢地想起了昨天自己究竟发生什么，自己醉酒后的窘态也只有闺中密友八寻见过，虽然自己平时也不是很在乎外在的形象，也没有刻意伪装成什么淑女或者知性大姐姐，可是也从未在一个后辈的面前如此失态过。
早上自己甚至还想过用大人的威慑力警告他不许说出去，把一切都烂在肚子里，结果回想起来面前的少年是自己主家都要尊敬相待的人。到头来，自己甚至还要跑过来表示感谢还有赔礼道歉。
虽然昨天确实是受人照顾了，但是自己作为大人的最后一点自尊也彻底丢得一干二净了。
我不清楚眼前的人内心有多么剧烈的波动，看着她还有精神变幻如此多的表情，也就放下心来了。
“午安，初佳小姐，看起来恢复得很好。”
“哈哈，是······昨天受您照顾了。”初佳小姐干笑着回答道：“抱歉，午饭的时候来打扰。”
“啊不，因为还没开始吃，所以没关系。”我摇了摇头：“不过看样子初佳小姐是在工作中么？”
“诶？哦，现在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所以我就稍微偷跑出来了一下呢。”初佳小姐理了理自己的工作服：“我说过稍后会专门上门道谢的吧。”
“昨晚······或者说今天早上比较好吧，对不起啊，昨天稍微喝多了一点，好像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吧······”回想起自己昨天的言行举止，初佳小姐就忍不住头大：“给你造成困扰了，真的是非常抱歉！”
我看着低下头，用吓人的气势认真认错的女仆，无奈地叹息一声。
“嘛，别放在心上了，不过以后还是避免一个人这样回来了，昨天要是我没看到，感冒着凉还是小事，在公路上失去意识实在是太危险了。”我宽慰道：“还有，最好别再喝那么多酒了。”
“呜呜呜······我的酒品确实不太好，八寻也因此生过气······”突然她担忧地抬起头打量着我：“昨天······你没有哪里被我弄坏吧？”
“诶？昨天的事情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虽然听说过喝酒太多会有记忆断层，但是真的发生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对，对不起，我果然做了什么吧。”对此很敏感的初佳小姐受到了惊吓，慌乱地道歉道，那声音几乎是快要哭出来了。
“啊啊，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出声安抚着眼前的女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凉飕飕的感觉仿佛还在。
“但是······慕笙君你还是一副困扰的样子啊。”
“······”我有些伤脑筋地扶着额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个惊慌失措的女人。
“哥哥大人，饭做好啦。”正在这时候，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咦，初佳姐姐，你是来找小叶的么？”
“啊，昨天我帮了她一点忙，所以她来道谢。”
“诶？可是哥哥大人昨天一直和我待在一起啊？”瑛迟疑了一下，然后用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初佳姐姐，你昨天是不是又喝醉了，然后哥哥照顾你了啊？”
“诶？瑛你怎么会知道？”我有些吃惊，本来顾及到初佳小姐的面子，我并没有把事情说出来的。
“因为平时这是我的工作啊。”
我默默地盯着面色尴尬的初佳小姐，原来是一个惯犯。
“总之，很感谢昨天的照顾，这是一点点谢礼，请收下。”被拆穿了原型的初佳小姐，像是逃难一样地把一个便当盒放在我的手里后，提起工作服的裙摆逃之夭夭了。
“我还有下午的工作，那就下次再见了。”
虽然像是很没有诚意，不过也要顾及到成年人的尊严啊。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转角，打开了包裹着的便当盒。
还带着热气的香味扑鼻而来，里面是金灿灿的蛋卷。
两人一同走回家时，我把便当盒交给瑛：“拿出来分给大家吃吧。”
2.
“呜啊，今天终于结束了。”亮平向后一倒，躺在地板上悲呼道：“不管在多么好的环境里，学习都不是轻松的事情啊。”
“不过多亏了大家帮忙，不然我一个人的话，不仅很辛苦而且大概也没什么收获吧。”悠将桌面上的书本整理了一下，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不用太担心了，悠君的话，下个学期慢慢适应以后，就不会这么辛苦了。”渚一叶宽慰着少年，顺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这个时候了么？很抱歉我还有事，必须要告辞了。”
“啊，小叶你是要去找好厉害好厉害的演奏家学琴么。”瑛拉着渚一叶的手问道。
“嗯，只是去找前辈寻求一点指导······”渚一叶很谦虚地说道。
“说起来，我和一叶第一次见面，就是她正在给瑛演奏中提琴的时候呢。”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的下午，在湖畔的那次邂逅。
不过那时难以言明的心意，现在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在阳光下宣扬出来了。
“是很温柔的琴声呢。”
我们将渚一叶送到门口，果然看到了月山先生已经开着车在路边等候了，而在车外迎接渚一叶的的初佳小姐。
初佳小姐看着我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看向渚一叶：“大小姐，老师那边已经联系好了，请上车吧。”
“是，有劳你了。”渚一叶接过初佳小姐手里的琴盒，上了车：“那，大家明天见，考试要加油哦。”
车向着邻镇的方向开去，渐渐不见了踪影。
“那么，我们也告辞了。”悠也带着一直默默无语的穹回到了对面的诊所里。
我记得，原来我是很不喜欢热闹的场面的，因为热闹意味着复杂，意味着会有很多突发情况脱离掌控。总之，可能让外界质疑我能力的情况，都不可以出现。
但是现在，每天周围都是这几个叽叽喳喳的人，有时很幼稚，有时会闯祸，总是让你操心，偶尔还会被捉弄······总之麻烦的事情全部都占齐了。
我回到家里，看着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客厅。
可是，就是喜欢啊，就是在这平凡的一言一行，一朝一夕之间，才会让你感觉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是无关能力，只有你才能产生的，独特的意义。因此，你大可不必虚伪地包装自己，无时无刻不展现自己的价值，就可以在其中拥有一席之地。
友情，这种东西，真是叫人心安啊。
这时平野先生走过来：“慕笙大人。”
“有什么事么？”我转过身，平野先生正恭恭敬敬地跪坐在旁边。
“犬子暑假会回到宅邸，不知道会不会给慕笙大人造成不便。”
虽然平野先生总是恭敬地以家臣自居，可是这种古时的君臣之道在现代并不受主流承认，所以他能合理居住在宅邸里的理由就是被雇佣成为管家。
毕竟，他们原来在这里的家，已经在很久前被卖给了杜家。所以，当他的儿子想要回到自己成长，父母居住的地方时，在法律上竟也成了不合理的事情。
我看着眼前的中年人，从我来到日本以后，平野先生恭敬之余，总感觉有一份小心翼翼。
“呐，平野先生，你觉得爷爷为什么怎么做？”我淡淡地开口：“如果是爷爷的话，你觉得他会介意令郎‘回家’么？”
“······”平野先生沉默了一会，沉稳地说道：“不会，虽然老家主只是雇佣我们照看宅邸，不过，也默认了我们容身与此的事实，不过······”
“说实在的，主家让我们居住在宅邸，确实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但这是老家主的情分，并不是许下的承诺，既然慕笙大人是现在的主人，那么就不能再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了。”
也是，在自己心里无论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需要别人的情理来实现的话，下意识地会放低姿态吧。
无论怎么自己心中多么理所当然，都不能用情分来强求别人，因为这不是别人帮你的理由。
“是啊，当然不会。”我轻笑一声，转过身朝向院子。
我想，如果我是爷爷，我也不会介意的吧。
“平野先生，无论是我，还是爷爷，都不是锦衣玉食，在别人的服侍中成长的人，可是，为什么爷爷要雇用你，成为他原本打算养老之处的管家呢？”
“老家主可怜我们所以想给我们一个安身之处吧······”
“那大可借钱给你们，随处安置即可，何必要雇用你呢？说实在的，你的确很细心，也很朴实，不过比起受过专业训练的职业管家，或者为杜家服务了很久的老人，都远远不及。”我看着沉默的平野先生：“或许是可怜，亦或是欣赏，当爷爷做出这个决定时，已经将你们看成是杜家的一份子了，恩情什么的当然不能轻易忘记，但是，恩情也不能成为人的负担啊。”
“既然如此，这里当然也是你们的家，我很期待和平野君见面。”
“是，谢谢你，慕笙大人。”平野先生退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待在空旷的客厅里，屋外挺拔的夜香树把夕阳的余晖撕扯出大片的影子。
“所谓恩情就是因为帮助人得到幸福才会存在的，”我喃喃说道：“如果恩情阻碍了别人的幸福，那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古人会有“升米恩，斗米仇”的谚语了吧。
3.
初佳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家里空荡荡的，她穿过一楼很久没进去的会客室，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女仆的工作结束得很晚，而空闲的时候又不得不去参加单身俱乐部的联谊，家中的父母已经习惯她的晚归而早早睡下了，每次回来都只有自己面对黑漆漆的房间。
连工作时穿的女仆服都没有换下，她疲惫地倒在自己的床上，今天早上顶着因为宿醉而混沌的脑袋忙了一上午，中午又用仅有的休息时间做了谢礼还送到慕笙君的宅邸去，下午又跟随者大小姐去邻镇拜访著名的中提琴家，必须要保持相当的礼节，而自己就这么绷得直直的站了很久很久。
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想要把自己一天的疲惫呼出体外。
好不容易提起精神，她从床上挣扎起来，一坐起来，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昨天弄得凌乱不堪的衣服，因为是在早上慌忙之中换下的，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洗。
提起待洗的衣服细细打量，背后和短裙上，因为昨天晚上靠坐在路边而染上的尘土，这件衣服还是自己省吃俭用买下来的高端品牌，当初受到八寻邀请参加单身俱乐部时，自己还斗志满满地，想要凭借它在联谊上大放光彩。然而接二连三地冷落让自己对这件以前喜爱的衣服也渐渐失去了热情，现在在她眼里的，只是一件褶皱的衣服。
一定还散发着浓烈的酒味吧。拿到鼻边闻了闻，酒味夹杂着一股细微但是好闻的气息进入了鼻腔。
借助今天中午的记忆，她勉强判断出，是慕笙君衣物用的洗涤剂的味道。昨天自己确实在酒后被少年带回了家中。
可恶，如果是联谊的对象该多好。心里默默腹诽，但是却没有什么妄想，不说对方年纪尚小还是高中生，想来对方的身份和性格也绝然不会进入联谊这个圈子吧。
自己为什么就不受欢迎呢？初佳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宽大的女仆装扮，也不能遮蔽自己还算美好的身材，虽然面容算不上八寻那种惊艳的美人，但是经过精心的粉黛修饰，也算得上漂亮。
可是，每次联谊，男方开头询问两句后，自己就再也无人问津了。
到头来，自己已经在这个不断更新成员的团体里成了前辈，每次联谊也只是起到了活跃气氛，引导谈话的前辈作用。
初佳有些难过地蜷缩在床上，怀里抱着自己心爱的布偶。
为什么啊，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地适应他们的话题了。
正对着布偶自言自语的初佳，看见布偶熊天真的眼睛时，恍然大悟。
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在高中毕业典礼后，他在去大学之前，给自己的礼物。
他说，没有他在的日子就抱抱这头熊。
“果然，还是因为你么？”初佳像是神经质一般，平静地对着熊说话，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流下。
布偶熊还是天真地看着她，没有一丝丝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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